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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珠·非虚构】郝随穗: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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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随穗非虚构作品



 

 


他的官名叫有财,财子是他的小名。官名叫的少,小名叫的多。他家在村里是最穷的一家人,简直是穷疯了的一家人。父亲早年在炭窑上挖煤,被塌下来的顶石拦腰压断,捡回一条要一辈子睡在炕上的命。母亲精瘦而患有气管炎,紧走几步路就会气憋得满脸发紫。财子是家里的老大,身下的老二也是个男孩。财子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拿着跟弟弟用了一个夏天剜的白黄蒿卖来的十几块钱,在县城里给他和弟弟每人买了一双当时十分流行的白帆布鞋。睡在炕上的父亲说他是个浪子,自己都没死下,就穿白鞋戴孝。母亲看到儿子冒腾腾地长那么高了,从来都没穿过买的成衣,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儿子自己挣的钱,他们自己花。父亲白了一眼,两眼盯着窑洞顶不言传了。


当初生下财子的时候,为了给儿子起个好名字,他们带了二升小米,专门到后湾里的老先生家报上生辰八字,让给儿子起名。老先生起的名字叫尚明。儿子都没满月,就中风了,天天晚上哭闹到天亮,父亲猜想是不是那个名字没起好,尚明的意思他理解成伤害娃娃的命,便改成有财。改了名字后,娃娃还是闹,没办法请来村里的一个专治娃娃闹夜哭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把火柴头大小的三粒麝香,放在娃娃的脑门心,然后用香头点着,说是祛风。最后又用铅笔在一张黄纸上画了一头倒吊驴,写上: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让父亲把这张黄纸贴到马路边的墙上。过了两天,娃娃不再闹夜哭了。父亲觉得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很好,不仅可以消灾免难,而且以后能够发财。如果儿子以后真能发财,那多好啊,穷了三辈子的人再也穷不起了。


说是他家穷疯了,那是因为他们每年的收入少得可怜。种庄稼没劳力,仅靠母亲一个人干一会歇一会地劳作,往往是误了播种又误了收割,能从田地里刨挖回来的粮食不够半年吃。喂一头猪和一只山羊,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卖来的钱远远不够给躺在炕上的父亲买药。何况母亲她自己常常要备一些治疗哮喘的药。所以吃药都要节省着吃,能扛过去的病就扛过去。西瓜熟了的时候,村里人会买着吃,他家买不起,财子就把邻居家吃剩的西瓜皮偷回来,一家人用刀子削着吃那点红瓤。邻居家发现要喂猪的西瓜皮不见了,就向着他家大骂一通。一家人听得清清楚楚,谁也不敢出来应战,装作没听见一样,用手背擦着满下巴的西瓜汁,收拾着刚刚吃过的西瓜皮,等过会悄悄去喂自家的猪。


没有粮食填饱肚子,那就要挖野菜吃糠窝。财子的胃被吃坏了,吃什么拉什么,整个人在那个夏天成了个软布袋。一天午后,吃了糠窝的财子蹲在茅厕里怎么也拉不下,憋得他大哭大喊。母亲跑到茅厕里时,财子已经浑身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母亲赶忙用一个棍子捅进财子的屁眼里往出掏,掏出来的是糠窝结在一起的几块犹如石头一样的圪蛋。母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把财子拉起来,回到窑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巴长长地呼吸着。


财子平时不太说话,弟弟比较调皮。弟弟跟村里几个孩子玩丢沙袋,不小心把沙袋扔在一个孩子的头上了,那孩子哭着回到家里叫来全村有名的母老虎的娘。那母老虎火燎燎地赶来,一边骂一边脚踢手打把弟弟打得鼻子里流血。正在劈柴的财子听到弟弟的哭声,跑过来看到母老虎还不罢手,央求着母老虎别打了。不料母老虎朝着财子的脸扇了几个耳光。财子的鼻子里也流出了血,财子动也没动,看着母老虎撒野。这时母老虎用脚接连二三踢着倒在地上的弟弟的头,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母老虎的头。母老虎一怔,转过身看到财子的眼里冒着凶恶的光。母老虎头上被砸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头发梢流到了脸上和衣服上。母老虎用手抱着头大声哭叫着跑到财子家里,跳到炕上,一把推开瘫痪在炕上的财子的父亲,钻进被窝里,哭天抢地闹着说,让财子把她今天打死算了。


财子知道自己捅下娄子了,心想他们一家人总被村里人瞧不起,常常被他们欺负,这样活着倒不如杀几个坏蛋死了。他越想越气,就操着一根木棍回到家里。看见睡在被窝里装猫赖狗的母老虎,他高高举起木棍,就要打下去,被站在一旁的母亲从后腰死死抱住推到一边。像是疯了一样的财子,喘着粗气一扑又要上去,吓得母老虎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跑出窑洞,哭喊着跑回自己家里。最后村里的人出面调解处理此事,处理结果是财子家给了母老虎两只一公一母的鸡,算是给母老虎看头的医药费。


财子灰的了。村里人这样说。意思就是财子真的敢玩命。


村里人因害怕财子不计后果地玩命,渐渐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一家人了。财子到了二十出头的年龄,也就到了找老婆的时候了。财子心死了,他知道就他们家的条件,别说找个老婆,就是喂条狗,狗也不会来。财子的母亲和父亲眼看着把财子耽搁了,托村里人和亲戚哪怕找个寡妇、二婚、有残疾的女人也行。可是有几个人介绍过几个寡妇,人家寡妇一盘问财子家的情况,和财子本人那闷脾气,就给介绍人说,她们找老汉是为活命了,不是去送死。


一晃财子的年龄到了二十五六了,在村里是老小子了,也就是很难娶下媳妇的老光棍了。这时,弟弟也二十出头了。弟弟不愿家里呆着,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听说他在南方找了一个四川的年轻女子,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不管怎么样,二儿子算是安家了,财子的父母目前只是牵挂着财子。


一个秋天,财子的父亲一阵咳嗽之后,吐了一口黑血咽气了。村里人看到他们一家太穷太可怜,纷纷拿出一些东西救济,帮着财子埋葬了父亲。那天早上埋葬后,财子端着一大盘子埋葬父亲吃了的油糕,到村里的每户人家去送去几片,并跪下磕一个头诚谢好心的村里人。村里人眼泪汪汪地看着财子快把头都磕破了,拉起他不让他再磕头。


秋天的雨是连阴雨,一下就是十天八天的,甚至会下半个月。村里人出不了门,也上不了山。只能窝在家里喝烧酒和赌博。财子没办法融入他们的圈子,只好呆在家里跟母亲拉话。母亲的气管炎已经很厉害了,睡觉的时候都要把枕头垫在腰里,而且头要枕两个枕头,才能艰难地呼吸着。到了阴雨天呼吸更困难,晚上几乎是靠着墙壁,半躺着睡觉。财子看到母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决定要跟弟弟一样出去干点什么事,挣钱给母亲看病。可是他一想自己一旦离开母亲,母亲就没人照料。于是他在这些天的连阴雨中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过出去抢劫,想过自己故意去撞一辆车拿些赔偿,也想过偷河对面那家有钱人家,他想要发财,想要有钱来看母亲的病。他一次次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


他知道自己腿脚都好好的,而且有一身力气,为什么没个好干上的呢?他的许多邪念歪想涌上心头的时候,他就想起父亲早年里对他和弟弟说,一辈子穷的断了气,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觉得父亲的那句话说的不太对,为什么要断了气,不出去闹点事呢?这些天,财子的内心十分矛盾也十分痛苦。他就要带着菜刀迈出门槛闹事去,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把事闹大了,母亲就没人照顾了。可是如果自己不出去弄些钱,母亲的病就永远好不了。财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更不知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该怎么办?


他不想到后村的那个私人煤窑去挖煤,他害怕里面黑洞洞地啥也看不见,一旦煤窑塌了,自己就永世出不来了。前些天那个煤窑瓦斯爆炸后,把十几个人都烧焦了。就是要死,也不想死在煤窑里。他觉得自己走到了绝路,除过偷和抢别无选择。


这个念头让他这些天来辗转反侧没睡一个安稳觉。母亲问他最近怎么了。财子说没事。母亲说他不要瞎想,好好地活人。财子不作答。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年轻,把家里的地种好,就不愁吃不上饭。财子心想,吃饭不愁,哪看你的病了?财子啥也不想说,蹲在地上用指头在地上画着无规则的图案。母亲见儿子心事重重,以为儿子娶不下媳妇犯愁,便说,你也跟你弟弟一样出去吧,到外地混去,说不来能成家立业呢。才子说,他不为自己的事难过,而是难过母亲的病。母亲噙着泪水说,只要你财子出去能活成个人,妈死了也就放心了,你走吧。财子一把抱住浑身打颤的母亲,默默地流着泪水。


财子终究打消了偷人抢人的念头。他不是不敢去做,而是担心自己做了坏事,,母亲就活不了了。他到工地上背砖挣钱去了。他的苦力很受包工头的喜欢,一天能干三个人的活,只给一个人的工钱。包工头便每天多给他发两个窝头,算是奖励。财子也不计较自己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反正自己有使不完的劲,而且每天人家管吃管住,还能挣到五块钱,那也很不错的。那个时候一袋面粉十二元,五元钱将近买半袋面粉,这个收入是诱人的,但是要挣到那五元钱,苦力相当重。财子能吃得下这苦水,干得很高兴。干了有一个多月,这家工程结束了,财子拿着挣下的一百多元钱回到家里,买了一袋面粉、二斤猪头和母亲吃的药,安安稳稳地跟母亲过起日子。财子盘算着现在天没凉,还有工程干着,便在家里呆了几天,又出去揽工。出去跑了几个工地,工地满员,他不得不回到家里等机会。那二斤猪肉没吃完,母亲给他藏着。财子想吃猪肉烩板粉。家里没有粉条,财子花了一块钱买回一斤半宽粉条。母亲烧火做饭,蒸了一锅馒头,开始烩菜。沸腾的热水里煮着刚买回的粉条,财子用筷子捞出一根送到口中。粉条太长,他一边往下咽一边往进吸。一根粉条没吃下去半根,卡在他的喉咙上了。财子咳嗽着,那根粉条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的呼吸十分困难。母亲看到蹲在地上的财子出不来气可急坏了,她用拳头在财子后背捶着,助力财子能够顺利出气。可是财子的呼吸更加困难,他的脸色煞白,口唇发紫,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母亲急得大哭,最后扯住露在外面的粉条一使劲,把粉条扯出来了。财子渐渐有了气息,慢慢地站起来,看到那根带着血迹的粉条,狠狠地用脚拧了几下。那顿猪肉烩板粉,财子没有吃几口,他的喉咙疼得咽不下去。母亲唠叨着说,我的娃娃命是苦扎实了啊,吃一顿好饭都吃不成。


财子不打算出去揽工了。听母亲的话好好把地里的庄稼打理好就行了。如果赶到腊月里,把那头猪和那只山羊卖个好价钱,加上他今年揽工挣的钱,今年的收成就不错了。想到这些,财子就心安理得地出山锄地去了。


第二年开春之际,村里那个水坝向外承包,一年承包费一千块。村里有钱的人不想承包,认为那个水坝承包回来创不下收入,会赔本的。有的说承包回来可以养鱼、养鳖、养鸭子。有的说咱们不会那技术,养不活。再说那都是南方人养的东西,咱老乡里的北方人肯定养不活。


财子动了心思,他想承包,可是没钱。他试着跟村支书商量,能不能将承包费先付二百块,等到年底把剩余的付清。村支书说,那不行啊,村里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上面来个领导都没办法招待,就靠这个水坝的承包费周转呢。财子说先付一半行不行?村支书说,那要我跟村主任商量了才能决定。过了近一个月了,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有承包水坝的想法。村支书和主任商量,万一承包不出去,那就一分钱也得不到,好在现在财子有承包的想法,而且能付五百块,倒不如给财子承包过去。村主任满口答应,问村支书,那要是财子赔了,剩下的那五百承包费就不来怎么办?村支书说,交不上来就交不上来吧,总不能把人当个钱来使唤。咱们抓现成,有现在这五百也能干不少的事。村主任说书记这一招就是高。


财子把母亲手帕里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四百多块钱拿出来。这四百多块钱是他去年揽工挣的一百多块,加上卖猪卖羊卖鸡卖粮攒下的。还差几十块钱才够五百,财子和母亲犯愁了。一阵沉默后,母亲抬起头说,给远在南方的二儿子发个电报,让他寄回来一点钱。第二天财子到五公里以外的乡镇邮电局给弟弟发了电报,弟弟回复说他钱不多,只能汇二百块。财子喜出望外地回到家里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说弟弟顶上事了。


基本上是顺利承包了水坝的财子,在坝梁上搭了草棚,白天晚上就住在草棚里。一个宁夏的卖鱼苗的人来找他,说是可以让财子先欠着钱把自己的鱼苗买来投放到水坝里。财子说只要你的鱼苗让我挣了钱,赶年底我给你把利息也付上。卖鱼苗的说,没问题让你挣钱,我在这里住几天,简单给你教一些养鱼的技术。财子很高兴地答应了。


那一坝鱼赶过年卖了五千多块,把欠下的钱全部还完,还有三千块。财子和母亲满脸洋溢着过好日子的喜悦。从不抽烟的财子买回一条香烟,每天装在口袋里给村里抽烟的人散烟。这些天,上门求婚的人来了五六家,财子的母亲帮财子选了一个年龄偏大,但没有结过婚的女子。正月初一那天,财子家一派喜庆的景象,唢呐手挣命般地鼓着脸吹着唢呐,将新娘迎回财子家。财子终于结婚了。


第二年财子要继续承包那个水坝,村支书说承包费涨到两千块了。财子没还价,一句话就定了。找来村里的民办教师写了一份连续承包三年的协议。那个宁夏卖鱼苗的人再次找上门,跟财子的关系处得很好。财子吃好住好招待让那人很感动。卖鱼苗的就把自己养鱼的全部技术传授给财子。财子说只要今年赚了,一定有你的一份。


财子的老婆在家伺候着婆婆,每天把做好的饭送到水坝。财子很满意自己的老婆,他不时地偷瞄一眼自己的老婆,满心泛起浓浓的幸福感。财子渐渐觉得每天在水坝上无事可干有点无聊,卖鱼苗的说,我教你钓鱼。财子说钓鱼那活太文,自己没那心境。卖鱼苗的说,那是你不会钓,你要是学会了,就觉得太有意思了。卖鱼苗的让财子砍了几根细长的木棍,用细麻绳和烧红打弯的绣花针做了两根鱼竿。财子果真迷恋上了钓鱼,他几乎天天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地手握鱼竿。


一天清早,财子早早来到河边又开始钓鱼,不到几分钟一条鱼上钩了,他兴奋地收杆后站起来抓鱼,不料被河边的稀泥滑到水中,从不会游泳的财子在水中扑腾着爬不上岸。他的双脚深深地陷进河底的稀泥中,不一会他倒在了水中。


怎么也找不到财子的家人一直以为他到山上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子的母亲和老婆在水坝里看见财子穿的衣服漂在水面上感觉到不大对劲。便叫来村里的人一起找财子,这事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来了几个民警也帮着找人。一天下来了,依旧找不到财子的下落。村里人七嘴八舌地开始发话了,有的说大概还在山里锄地呢,有的说可能上城去给鱼买饲料去了,也有的说他跟那个卖鱼苗的宁夏人去银川旅游去了。


派出所的人说有可能在水坝里。他们安排几十个村民每人拿一根木棍沿水坝边的水中,用木棍探着水下,看能不能找到财子。直到晚上灯亮了的时候,一村民大呼,他的木棍好像探到了,他的棍子挑出了财子穿的背心。派出所的人用几把手电照着那个点,让会游泳的人下水看看是不是财子。会游泳的人说财子在水底下的稀泥里被陷进去有半个身子。


岸上的人喊着让他救出来啊,那人说他力气小,拉不出来。派出所的人扔给他一条绳子,让拴在财子的腰部,然后让岸上的人往出拉。财子被拉出来后,母亲和他那怀孕的老婆都晕过去了。村里的老王说,这家人就这么个命啊,将要好过了,一下子又被打到十八层地狱了。


 2014.12.11于三石堂

  郝随穗,陕西子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费尽荒凉》《黄昏以外》《旁观》《夜色安详》《素面》《天堂之路》《硬时光》《乡野之像》等13部文学专著。现住陕北某山村。

本期责编:秋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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